年華不再，回憶遙遠長濱二三事
楊貴榮2022.05.28
最近一、二週，臉書上傳來以往雄中同事銘山老師長濱的美照，磁吸了我的目光，他們夫妻二人到台東長濱書粥打工換宿，深度旅遊長濱，生動文筆與鮮活照片，牽動了我30幾年前年輕悸動的心靈，拾起塵封多時的吉他，調完音之後，唱起「長濱情歌」，思緒讓我拉回記憶民國75年到78年的長濱生活深淵之中！
民國75年暑假我以數學老師身份分發台東長濱國中（後來聽一位熱心教育的家長跟我說：「你是長濱創校以來第一個師大分發來的數學老師」，此話不管真假，謹記在心，深怕丟師大的臉），到台東縣教育局報到，當時鄭勝期校長來接我們這期分發的師範生（印象有9位），說了段話：
「我們考上校長，分發最怕三「濱」，基隆「正濱」、花蓮「豐濱」、台東「長濱」國中」！對西部人而言是最遙遠的距離，但又不屬於偏遠學校（因離省道不遠），雖大學時因有阿美族的師保生同學黃榮輝住花蓮豐濱，暑假曾到府叨擾過，除了豐濱的長虹橋、秀姑巒溪等地遊玩外，也到過長濱的「八仙洞」（當時好原始），「長濱國中」長相如何？好期待喔！
開學前一周到學校報到，長濱國中每個年級有六班，分別以甲乙丙丁戊己來分班別，全校18個班，青青校園緊臨太平洋，校門面向海岸山脈，下面就是長濱漁港，感覺在當時的籃球場加速往下跳，即可跳進太平洋，景色真是秀麗，在大學參加四年「自然科學研究社」的我，對上山下海的實查引以為常，也樂在此中，師大畢業能此天造地設的學校任教，一直都覺得是「上天最好的安排」，記得有同事跟我說過：「很少人像你一樣，分發到長濱還這麼快樂」！
學校週一到週六早晚皆可搭伙，中午免費營養午餐，伙食費真划算，對於飲食不挑的我，真如天堂，所以第一年就增胖10公斤；單身男教師宿舍位在木麻黃區，猶如林間小屋，跟總務處領了鑰匙，穿過猶如森林般的木麻黃林，先經過一棟給南溪國小畢業學生住的學生宿舍後，再走到屬於我的單身男老師宿舍區，打開我的閨房，面積約二坪，設備為一個單人床和一張書桌，後來添購了個塑膠衣櫥和花了1500元買了個二手小冰箱，對從小到大沒有自己房間的我，這就是豪宅！
開學日接到通知，擔任「三年乙班」導師，走進教室，滿臉狐疑，「怎麼全班都是女生？」，同學可能也很訝異「怎麼是個男老師」？
協助同學選了班長，是住在長光，長相秀麗的嚴素珍，認真乖巧，一直都是我的好幫手，對當時年輕、身材瘦小的我（還好長濱一年之後體重增了近10公斤）而言，較窘的事，每天早上升旗得站在排頭，身高約175公分、體重夠份量的林菊花同學旁邊，顯得好嬌小，還記得她塊頭雖大，內心卻很小孩，曾告訴我，她很怕鬼！
跟學生說：「一個月後，老師要個別家庭訪問」！學生半信半疑，為此，這個月我勤練阿美族語，還好我有個乖巧的班長，這個月教會了我不少阿美族的話，如「媽媽你好」、「爸爸你好」、「我是你孩子長濱國中的老師」等問候語，以及各部落的阿美族發音與原住民同學漢字的阿美唸法等，當然也學會聽懂「髒話」，以便在上男生班課時，可以隨時糾正他們，這些阿美族語至今都還記得！
10月1日，第一次領到正式薪水，「真棒，是8、9、10月，三個月薪水」！一共近四萬五千塊（當時月薪一萬四千多）的天文數字（師大公費每月才1800），花了一萬元在「阿華機車行」，買了台二手、輪胎改粗顆粒（方便騎山路）藍色的野郎125，成為我在長濱（包括寒暑假回美濃）三年最佳的坐騎。
有了坐騎，看了學生資料，住家從最北的樟原到最南的堺橋部落都有，當然由北而南以原民部落為優先考慮對象，不過，不久「真柄」部落宋秀蘭同學傳來噩耗，她父親出海捕魚不幸遇難，學校國文老師高清德家住真柄，請他帶我到宋同學家去慰問，「真柄」成為我第一個造訪的部落。
之後，與高老師成為好友，他告訴我「真柄」(Magalahai)阿美族語意為「缺水之地」，厚臉皮的我加上高老師的好客，我成為真柄的常客，曾經跟著高老師一起晚上在附近小溪抓毛蟹、虎皮蛙及溪魚，這些我在美濃時技術都學得不錯，但是把獵物帶回，清洗之後，不用開腸剖肚，一起加香料煮成一大鍋食用，我倒是頭一遭，相信原住民的智慧、真柄水質的純淨，味道還真的不錯！
高老師曾告訴我，他是部落的第二位大學生（東海中文系），第一位是文化體育系，他穿山越領到台中念大學，寒暑假回來，部落沒什麼感覺，但相較出遠洋捕魚回來，部落就歡天喜地慶祝，感覺有點心酸，還好宋爸爸（阿美族從母姓，真巧我也是）很重視教育，他的子女都受良好的教育，高老師也從長濱的代理老師、考上正式老師，進而成為主任、蘭嶼國中、長濱國中、海端國中、鹿野國中校長等在原民重要的教育崗位上發光發熱，直到110年7月退休，真以他為榮！
在長濱，從高老師身上學到許多，他是國文老師，對中文文法比我有研究，他曾告訴我「原住民考大學加分有正當性與必要性」，因為我們都用漢人的文法概念作是否「文不達意」的判斷標準，當他們入學之後，被強迫用漢人文法的思維模式來敘述與書寫，語文學習上起步就吃了大虧，慢慢我懂阿美族語較多之後，越能體會此話的正確性，雖然我入小學前不會說國語，但客家話的文法與國語沒什麼差異，但阿美族語法就差異頗大，例如我到真柄部落常說的一句話「我喜歡吃魚」（這是事實）用阿美族語就說成「喜歡吃我魚」，主詞受詞放在一起了！難怪剛當導師時，曾聽到小女生跟我告狀：「老師，他給我欺負」！剛開始很納悶：「你欺負人，還來向我告狀」！後來才瞭解是：「他欺負我」。
第二年，我擔任教學組長，有次巡堂，見到高老師正在教「天干、地支」的算法，我好奇的駐足窗外靜觀，他的古文能力比我好太多了，令人欽佩的阿美族優秀青年，後來的成就果然不負眾望！
跟高家熟識之後，每次造訪，我都會用阿美族語向高媽媽問候：「我是真柄的女婿(Galafu)」，逗得高媽媽好開心，她也會用阿美族的迎賓歌舞來歡迎我，那歌聲至今我都還會唱，身影依稀清晰！
多年之後，我帶著妻兒再度造訪高家，遇見高媽媽，再度用「我是真柄的女婿(Galafu)」向她打招呼，她先楞了一下，會過意之後，開懷大笑！
之後，照著計畫從北向南做家庭訪問，這些小女生知道老師真的要來家訪，都害羞的躲起來，我很佩服阿美部落的敬老尊賢的美德，只要我到部落，遇到住民，秀幾句預學的阿美族語，不用門牌號碼，每個人都認識這位學生，且很熱心的帶我去學生家，其實我去家訪的目的，除了去玩，去瞭解部落生活外，主要是和家長見面，說孩子在校多麼乖巧、認真、有禮貌、雖然現在功課不理想，但是孩子的潛力無窮，只是還沒發揮出來，學生在家長旁邊聽到老師的優點轟炸，心情也放鬆起來，其實重點是希望國中畢業後家長能讓他們繼續升學，從高老師家中，我有深刻的體認，「繼續接受教育在原住民部落，比西部漢人社區還重要」！
秋天，是橘子成熟的季節，家訪的成果是收到家長餽贈到吃不完的橘子！
民國75年聖誕節，因應住校生布農族的高泉成、馬金美的邀請（長濱的布農族大概都住南溪），到南溪的教堂過聖誕節，隨行還有馬樂可（布農族）、孫秀玉（卑南族）老師（當時是情侶），我是大電燈泡，二部機車沿山路進入南溪，當晚下起大雨，馬老師技術優良加上美女相隨，一路平安抵達，我則在後摔車數次之後才抵達，心想：「今晚是平安夜，一定會平安抵達」！多年後的今日，我谷歌南溪教堂，已是煥然一新，與當年印象完全不同。
76年2月，寒假過後，學校男女分班的政策改為男女合班，三年乙班來了一半的男生，班長還在原班，繼續當我的得力助手，讓我鬆了口氣！但班上出現一位「趙貴雄」的中輟生，家訪之後知道他跑去當隨車賣菜的菜商助手，我騎著機車去找到他，幾度苦口婆心，終於把他勸回學校。
剛從師大畢業（實際是結業）的熱血老師，下學期主動提出幫學校編校刊，我主動找美術老師黃少萍（學生都稱他燒餅老師）幫忙畫漂亮的封面，因長濱地處偏遠，排版、印刷都得到近百里外的台東市印刷廠，有一回出公差從台東回來，同事告訴我說，某菜商在校門口嚷嚷，說要找「三年乙班的楊老師理論，為什麼要把他的工人帶走！」，聽說趙貴雄挺身而出，伸手圍住老闆說是他自願回來學校，不是楊老師唆使他離開的，他才悻悻然的離開，雖然沒親眼目睹此事，藉由同仁傳至我耳中，經過30幾年，想起來心中還是暖暖的，這孩子能體會老師的苦心，相信現在也是個有義氣之人！
76年7月暑假，同梯的男老師大多當兵去了，學校同仁大多是外地人，留下來上輔導課的意願不高，幸運地我無兵役的牽絆，就自告奮勇留下上輔導課，一方面想參加與認識各部落的阿美族豐年祭，另方面大學時曾有二個暑假跟著社團在台北市立天文台，帶救國團的「天文觀測隊」營隊的經驗，而長濱暑期有「東海岸健行隊」、「自行車長征隊」的營隊在此會合住站，救國團希望學校有個窗口做「駐站大哥」，訓導處問我意見，我一口答應，如此，我白天在校當老師上數學輔導課，晚上搖身一變成「長濱駐站大哥」，假日找機會，邀伴參加阿美族的豐年祭，當然「真柄」的豐年祭，我連三年都參加，因為我是「真柄的女婿」，感恩高老師家把我當家中一份子，每年都會留一套服飾給我！
救國團「東海岸健行隊」、「自行車長征隊」的「長濱駐站」主要工作是在傍晚時這二個營隊會到長濱國中會合，休息、用晚餐、晚會活動及就寢，主要是大學生在做輔導員（如同我大學時），而駐站大哥有救國團一位專員、教官、醫官和我四位，當時教官就是「長濱情歌」的作者，台東高中的楊永森教官，而醫官就由國防體系醫院的醫官每10天輪流支援一位，有一回來支援的碰巧是我大學同學李筱倩的哥哥李筱龍醫官，跟他聊天獲知，在醫院醫官都排隊想來，因為來此工作輕鬆，頂多處理擦傷的小傷口，像是來度假！而我們每次跟學員介紹「醫官（衣冠）」時，都會加一句「下面呢？」，學員都會有默契的說「禽獸」！
這四位大哥算我最年輕，而我有抱吉他彈唱、教唱的能力與興趣，因此我的工作就是教唱站歌「長濱情歌」及晚上協助大學輔導員說自編的「長濱木麻黃森林的立髮院」鬼故事，製造效果來嚇嚇這些高中生，讓他們晚上不要亂跑到木麻黃林去，其實我的宿舍就在裡面！
長濱第二年，換了來自台北的許靜雄校長，我也從國三畢業班導師改為教務處教學組長，當時教務處成員為陳明添主任、設備組吳樹元老師、註冊組何月雲老師、幹事張秀貞小姐及圖書幹事顏先生，論年齡，我還是最小，且大家都很照顧我。
初任行政工作，很多事都不懂，尤其是報帳方面，會計室楊愛菊大姊，視我如親弟弟，不厭其煩的教導我，甚至說「我來幫你寫，比較不會錯」！真感謝她的照顧。許校長為了提升升學能力，國二國三集合了一班「升學班」，命我擔任國三數學課，當時高中聯考滿分700分年代，雄中約600分才能上榜，而東中、東女卻不到400分，全校六班能考上竟然不到20位，以高雄的觀點而言，此班是「待琢磨的璞玉」，為不讓「師大的招牌掉漆」，我也有股「不信春風喚不回」的豪情，很努力幫學生寫了不少講義、試題（當年還沒電腦的時代），或到成功鎮去幫學生買測驗卷及參考書（長濱書局找不到），感謝總務處的劉正娘大姊，辛勞的幫我印講義、考卷，讓我這年的數學教學效果有達預期，第三年雖不在教務處，學校還是將國三升學班的數學課交給我，才有機會教到這三年來資質最好的學生—陳茂瑋（後改名為陳晟陽）。
這年因某些因素，學校沒有音樂老師，權宜之計，國二、國三12個班的音樂課排給有音樂專長的國文科孫秀玉老師，而國一6個班的音樂課，剛好當時國一音樂課主要主題是介紹吉他，學校也有35把吉他，正好符合我的能力，因此我除了二班數學外，另加6節音樂課，還好基本樂理，當年念雄中時有被操過，大學唱過合唱團，還懂皮毛，必教的是「長濱情歌」，那屆國一學生應該都會琅琅上口，當時還記得課本除了基本樂理，課本還有不少民歌，教過的有「秋蟬」、「夜玫瑰」等歌曲，當時學生都體恤老師非音樂專科，都很配合，且原住民歌唱基因都很好，一年下來，上音樂課的經驗還不錯。
那年有二次登島的經驗忘不了，一是登蘭嶼島，二是登三仙台，一喜一悲！
77年4月，學校辦理蘭嶼之旅，因總務處劉正娘大姊先生楊主任任教於蘭嶼國中，由她聯絡一群人春假遊蘭嶼，住在蘭嶼國中宿舍，到達蘭嶼國中時，有位楊老師來迎接，我有眼不識泰山，隨口落了一句：「我姓楊、劉大姊先生姓楊，你也姓楊，你們蘭嶼國中怎麼那麼多姓楊？」，此話一出引起哄堂大笑，原來站在我前面的楊老師就是劉大姊的先生楊主任，這句話該是當年長濱國中流傳頗大的笑話！
另次登島，則是一悲劇，大概5、6月期間的某星期一，教務處住在成功鎮的顏先生沒來上班，家裡來電到辦公室，說他假日到三仙台抓彈塗魚，至今未返家，顏先生是從小在成功鎮長大的阿美族，深黯水性，記得當時好像38歲，已婚有小孩，體格壯碩，人很客氣、溫和、話不多。
三天後，不幸的消息傳來，在三仙台發現一具浮屍，家屬希望學校能派一位人員，陪同家屬到三仙台認屍，身為教務處同仁，我責無旁貸地前往陪同顏太太到達三仙台，顏太太身型瘦小，跟顏先生成對比，當年登島無現在的「八拱橋」可過，需利用潮汐的大退潮至完全無水，再徒步涉海而過，因此岸邊都有漲退潮的時刻表，因此當時三仙台還很原始，我陪顏太太及檢調登島認屍，顏先生原來的壯碩的體格因浸泡海水三日膨脹變得更碩大而浮了起來，被海浪衝回岸邊，原來黝黑的身體，卻變成巨大的蒼白身軀，全身赤裸，只剩一短褲，我檢視他的臉，頭髮全無、五官大概被魚吞噬無存，僅剩一平面，完全失去印象中立體及客氣的五官臉龐，檢察官驗屍，初步認為是失足跌入海中，後腦杓碰到礁石，昏迷之後溺斃。
我隨著放聲大哭的顏太太、檢調、招魂的法師做完認屍與法事，需按潮汐時間才能回到陸地，回程到校稟報途中，無限感嘆！
77年暑假，為了鼓勵南溪的同學留校參加輔導課，但中午學校沒有營養午餐供應，自告奮勇當起義務舍監，因此我的頭銜除了白天的老師、晚上的駐站大哥外，還多了個頭銜，中午幫他們煮飯，晚餐換他們做飯，終於說服南溪的住校生上暑輔，好懷念這群孩子，帶我去南溪山上，第一次生吃藤條嫩心的經驗、我的房間進入條眼鏡蛇，男生跑過來，用很原住民的語調跟我說：「老師，不要怕！」，晚餐喝湯以為是排骨湯，喝完、吃完才知道是上午的那條蛇，也是我人生第一次在不知情下吃到的蛇肉！
懷念這些孩子，想得到的名字的有：許麗娟、許麗芬、許麗華三姊妹、方啟呈、王春光與布農族的馬金美、高泉成等。
77年9月，輔導室吳敏慧主任調回台北，由我代理輔導主任，許靜雄校長中興法律系畢業，他的大學同學有在台東地方法院服務，學校有位學生因竊盜罪需做保護管束，他建議我到台東地方法院受訓，擔任榮譽觀護人，可以就地觀護，無須讓孩子舟車百公里外去保護管束，因此擔任了台東地方法院的榮譽觀護人，觀護長濱國中與國小各一位竊盜學生至三個月期滿結案。
下學期末，許校長另位大學同學擔任台東泰源監獄典獄長，也推薦我去擔任榮譽教誨師，隔周週日，我從長濱騎著野郎125，背著吉他到泰源監獄，傾聽那些重行犯說自我成長的故事，我則準備有關母親的歌曲，彈吉他唱歌給他們聽與教唱，我的印象是：縱使是社會上認為的凶神惡煞，心中還是有軟的那塊，尤其是勾起他們想念起母親時的情愫，常使他們淚流滿襟！
這種工作維持沒多久，六月底請調家鄉高雄美濃鎮南隆國中的結果已公告，請辭泰源監獄的工作，暑假認真的參加長濱的各部落的豐年祭後，就要告別生涯第一所任教的學校---台東長濱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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