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偕/人生的目標

林思偕/人生的目標


在醫學中心,主治醫師有學術的壓力,要進行研究,撰寫報告,不斷申請經費。會不會看病倒不是那麼重要。如果沒有發表論文,就會被看成二等公民 。

年輕的時候,沒有任何底蘊,必須拿自己跟別人比較。標準是必要的,否則就會失去前進的方向,不知該怎麼走 。

我人生的目標已被設定好:就是「升等」。遊戲規則很簡單,放之四海皆準:你到底寫了多少好的論文?

查房的時候,我心事重重。病人感受不到我的關懷,我想的是實驗室裡的老鼠。

我是臨床老師,但我行色匆匆,醫學生一臉困惑。我做研究注意細節的精神,没有展現在教學上。

論文達到100篇了,我仍然眉頭深鎖。就寢前,我覺得自己不像是個醫師,而是一個寫100篇論文的科學家,要暫時閉目養神,朝200篇邁進。

從講師,助理教授,副教授……我取得一個職位,便放眼下一個職位。我犧牲無數睡眠, 與家人相處的時間,終於到達彼岸,成為教授。

所有人向我祝賀。可是我只高興一天。很快的,我開始感到空虛迷惑。在到達目標以後,我失去了方向。

年歲漸增,我滿心疲憊。有一天我生病住院了。這是一場驚心動魄的體悟。我發現醫師只是凡人,在病患端看見的那些事, 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突然間的角色轉換,像一記重錘敲在我頭上。我抱怨連連,難以忍受主治醫師對我的漫不經心。醫師的職責除了開處方,應該還要傾聽病人,給他們時間,諮商釋疑解惑,提供最好的照顧。

我開始反思,我的人生少了什麼,我還可以做什麼。痊癒後回到工作崗位,我默默把目光從電腦移到病人。

一位兩歲的小孩燒了一個星期,成了我的住院病人。剛開始她病懨懨的不吃東西,動也不動。媽媽最清楚她了,說孩子不曾這樣,緊緊抱在懷裡安撫。家屬四五個人盯著我看,氣氛凝重 。

我比平常更注意觀察這小孩。理學檢查時,她總是嘟著嘴,皺著眉,嚷著要我走。我比平常多說了一些,家屬點頭感激的神情讓我印象深刻。

過了幾天,孩子病情慢慢有起色。在命運的分叉點,她選擇變好,在床上活蹦亂跳。出院那一天,孩子雀躍向我跑來,整個病房都是她的笑聲。她的眼睛閃閃發亮。我把她抱起來,高高舉在空中。這一切太真實了,真實地太美好了,值得記錄下來。

我決定開始寫作。我處處誌之,以文字細細咀嚼,每次和病人產生的連結,每個感動的片刻,助人帶來的簡樸快樂。醫病交會時互放的光芒。

不同於寫論文。無需與他人比較,我清晰看到自己的進展,三魂七魄歸建到舒適的位置。我了解世上許多重要的東西,無法量化,但確實存在。

開車回家路上,回想今天幫了哪些人,住院病人病情改善,醫療團隊加油打氣聲,不經意的小讚美……陽光灑進,把座椅染成金黃色。我注意窗外的車輛,街道的行人,風的強弱,看到時間流過,世界在我眼前亮了起來。

人生不是到達某個「目標」就走完了。方寸之地,情意深長。只要用心感受,付出愛與關懷,行醫之路,永遠充滿小小的驚喜與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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